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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表叔王中上观新闻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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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四年夏天,我从广东回青岛探亲,顺道去北京看望了阔别三年的大哥。大哥来车站接我,他依然英俊帅气,一米八五高大挺拔的身材,身着威武的*装,气宇轩昂地站在人群里。

坐在大哥家不足十平方米的书房里,大哥递给我一本厚厚的书,脸上的表情沉重而无奈,我低头看去,封面赫然几个大字“批判右派王中”,心中一阵颤抖:“怎么还在批斗表叔呀?他不是已经摘帽了吗?”大哥慢慢坐了下来,叹息道:“表叔是多年的右派,批斗了这么多年,一直在下放劳动,年过半百的老人还要应付沉重的体力劳动,真是难为他了。”夜深了,我倚靠在床头上,心情复杂地翻阅着那本厚厚的书,表叔那张既清晰又模糊的脸庞不时浮现在眼前。

王中(资料照片)

表叔既是父亲的表弟,也是我的二姨夫,母亲姊妹二人,嫁给了父亲和表叔。我们家籍贯山东高密,表叔原名单勣,笔名张德功。一九三五年考入山东大学外文系,一九三六年参加抗日民族先锋队。一九四〇年后主要从事新闻工作,曾任《农民报》总编辑、《鲁中日报》总编辑,新华社山东总分社编辑部主任、《新民主报》编辑部主任。一九四九年五月到上海工作。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七年任复旦大学党委常委、新闻系主任。一九五七年,他一次发言中的观点被视为“与社会主义新闻事业原则分歧”,并被定性为反动的资产阶级路线。泰山压顶,他始终拒绝承认理论上的错误,一九五八年初被划为“极右分子”,开除党籍、撤销原职务、降低待遇,负责刷厕所、扫地等工作。

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慢慢流了下来,此刻,对父母和亲人的思念越来越强烈,往事不断涌现在眼前,表叔的音容笑貌也越发清晰起来。

表叔的个子不高,身材瘦削精干,皮肤黝黑,那双细细的眼睛总是神采奕奕,目光温和而坚毅。他的头发乌黑浓密,在头顶蓬勃地舒展着,浑身散发着干练的气质。一九五六年,我11岁那年他来青岛海洋大学演讲,匆匆忙忙来家里做客,还特意央求母亲为他做家乡高密的特色炸酱手擀面,他吃得心满意足后给我们留下演讲的门票。父亲带我去了,小礼堂里人山人海,连窗口也坐满了人,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,父亲和我悻悻离去,甚是遗憾。仅一年多之后,我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表叔被打成右派的消息。这一去就是数载,但我一直深信父亲的话,表叔是一个敢讲真话的硬汉,是一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。

那个时期,二姨很少来信,生活艰辛不易,却又充满着惊喜和希望。二姨和表叔的两个儿子自幼天资聪慧过人、学业优异,他们参加高考大家想到他们父亲的问题,都忧心忡忡,然而最终竟相继金榜题名,这让我的父亲喜极而泣。一九五八年夏天,十八岁的二表兄考入山东地质学院,学校离我家只有几步远(青岛海洋学院鱼山路校址),从此变成了我们家的常客。第二年寒假,二表兄决定回沪过年,期盼表叔寄来船票钱,一张五等通舱船票六元五角钱,结果只寄来六元整,二表兄很恼火,任性地决定留在青岛过年,他告诉我和姐姐:“今年过年有钱花了,我带你们到中山路看通宵电影,去劈柴院喝豆腐脑吃馅饼,我们好好乐乐!”我们开心极了,把家里的壁橱床位让给他一个,我和姐姐共用一个,家里一片节日的喜庆。父亲几次劝他体恤父母的辛苦窘困,但二表兄执意不回上海。临近春节的前两天,大表兄奉表叔之命由上海匆匆赶来,接二表兄回家过年,说父母万分思念、夜不能寐。此事让我深深体会到表叔深爱儿子的慈父之情。

王中与家人

一九六一年,我离家去往外地工作,一直挂念着表叔。一次回青岛探亲时,我提出提前两天返程,乘轮船去上海看望表叔和二姨。父亲非常赞同,只是担心一件事情,这许多年过去了,表叔未曾寄来过照片,我也未曾给他寄过照片,恐怕互相认不出来。表叔回信说他会亲自来码头接我,自有相认的办法,让父亲不必挂念。
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乘坐轮船,海面波涛起伏,轮船颠簸着前行,一路上我呕吐不断,汤水不进。第二天到达上海时,几乎爬不起来。我吃力地踉跄在悬梯上,使劲睁大眼睛巡视着拥挤的人潮,期盼能凭年少时模糊的记忆找到表叔,但一阵阵晕眩令我举步维艰。突然,一个画报般大小的纸牌映入我眼帘,上面醒目地写着两个大字“蔡德”。我有些愕然,周围的人也都好奇地张望着。我强打精神害羞地奔了过去,表叔冲我笑着,并迅速收起自己高举的纸牌。他像一个胜利者,一脸得意的样子,露出抽烟变黄了的牙齿:“怎么样?大先生(我五岁时开始掌管家里的钱财,远近亲戚赐予我的雅号),你父亲信上那些担心,真是多余。”一声“大先生”把我逗乐了,这个乐观、幽默的老头还是那么亲切可爱,我仔细注视着他,他比我想象中更瘦更苍老,才五十岁出头已是满头的白发,但依然在头顶蓬勃地竖立着。他眯着眼睛笑望着我,笑容是那么纯净,一身旧蓝布衫,一双黄*胶鞋。望着表叔,我有些心酸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“回家啰!”表叔接过行李,大步流星往前走,显得格外高兴。

当时表叔家的住房暂时留了下来,一栋二层的小楼,面积不大,楼下有客厅、厨房和厕所;二楼有大小两间卧室。表兄、表妹的单位和学校离家远,平时不在家住,家里只住着表叔和二姨。他们为我们准备了简单可口的午餐后,便匆匆赶去上班,直到傍晚才回来。二姨的相貌酷似母亲,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叙家常,劳累了一天的表叔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。他亲手制作了梅菜扣肉、高密粉蒸肉和炉包,配上糯香的小米粥,他那可以媲美厨师的手艺令我刮目相看。我的父亲温柔慈祥,但从没有下过厨,更不用说做一桌这么可口的饭菜了。饭后我和表叔、二姨聊了很久,表叔谈笑风生,我看着他干瘦的双手青筋爆出,脸上纵横着密密的皱纹,心中难过,不由说道:“表叔,好汉不吃眼前亏,您如果能服软,就不用受苦煎熬这么多年了!”表叔的神情黯淡了许多,眼睛微微眯了眯,再睁大时,目光坚毅。他点燃了香烟,然后说了一句令我铭记一生的话:“求实要耐得住寂寞,做人须经得起风雨。”我望着他,昏暗的灯光下,衣衫褴褛的老人眼里依旧焕发着充满希望的光彩,他依旧是那个敢于说实话的硬汉,初心不改,坚如磐石。

家庭合影

晚上,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不能入睡,索性起身下床,随手拉开床前小木桌的抽屉,竟是一摞随意摆放的老照片。我的精神一下子提了起来,贪婪地细细翻看着,这是表叔参加革命各个阶段的历史图像记录,是一部壮丽的革命史:有在高山峻岭下身着将领*装的照片,有骑马挎枪英姿飒爽的照片,还有和二姨一起穿着*装随解放上海的大*乘船进沪的合影??

第二天一早,匆匆吃完早饭,二姨赶着去上班,表叔看见我摊在桌子上的老照片,赶紧把它们塞进抽屉,哈哈大笑着对我说:“不看了,不看了,好汉不提当年勇!”他嘱咐我,中午赶回来送我去火车站。他一直把我送上火车,火车缓缓启动了,他瘦弱的身躯跟着火车跑了几步,不断朝我挥着手,我靠在车窗前,一直望着表叔,直到再也看不见他。之后我和表叔时常通信,有一次信上我提出想要其中一张照片,这个倔强的老头竟回信告诉我,我走后,他把那些珍贵的照片全部都销毁了,因为荣耀已经是过去式了!这份遗憾和不舍令我数年都无法释怀。

那一别,一晃三年过去了。我环顾着大哥的家,心底涌上悲伤,表叔的春天依旧没有到来,我的亲人们,你们过得可好?

再次见到表叔是在一九六七年九月,母亲带着大哥的女儿去上海探望二姨,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,写信告诉我休假后先到上海接她,然后再一起回青岛。这一次团聚几乎聚齐了所有的亲人:表叔、二姨、大表兄、小表妹,在我到达上海的第二天,二表兄也从福建回沪探亲。“文革”期间,表叔一家从教授小楼迁至一间废弃的汽车间,那里有一个永远关不上的木框竹条大门,院内堆放着成堆的旧杂物,中间一条土路的尽头,有两间面积很小的汽车间。这个只有两间住房的简陋的新家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不速之客,很是尴尬,表叔笑着说他自有办法:男士女士各一间,床铺先保证老人,其次是女士,另外他准备了凉席和棉被,凉席直接铺在土地上,上面再铺上棉被,地铺就搭成了。我们拍手称赞。从小洋楼换到汽车间住,却丝毫没有影响表叔一家人的心情,他们生活得其乐融融。一次,小表妹的朋友带来一架手风琴,演奏完以后,表叔竟抱着手风琴跑到大门外,要求为他拍一张“琴手之照”,艺术家的架势十足。事后他拿着照片对我们说:“这叫鼻子里插葱,装象!”在大家的哄笑中,他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。

琴手之照

每天傍晚,上班的人回家后,大家便聚在一起说笑聊天,劳累了一天的表叔,兴致勃勃地提着大包小包回来,开始动手给一家人做饭。他手脚并用地忙碌着,哼着小调。做饭的地方特别狭窄,他从不让我们插手,自己包揽全部工作,每天不厌其烦地更换饭菜的花样。表叔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烟熏猪头肉:用柏树枝、糯米冰糖等食材,再辅以香料熏制卤好的猪头肉,肉入口后,香味在齿间层层散发,实乃人间美味。每天的饭菜上桌之后,表叔常常带领着大家畅谈,他们谈马列理论、当前的形势,交流着一些我并不明白的理论和道理……但每天听着我似乎也明白了许多:为何每天被批斗并从事着艰苦体力劳动的表叔和大表兄,依旧活得如此无畏无惧??或许,这就是读书真正的意义所在,这就是信仰的力量!

母亲心疼每天跪在地上接受批斗的大表兄,给他做了两副棉护膝,两边缝上结实的松紧带。她亲手为大表兄戴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,大表兄笑嘻嘻地一边为母亲拭泪,一边学着京剧名角李玉和的姿态,用他那充满磁性、干净洪亮的嗓音唱道:“大姨,有您这副护膝,今天跪在台子上,我是浑身是胆雄赳赳,多谢大姨!”他迈着京剧台步,作势拎着造反派批斗他时戴的纸帽子,雄赳赳地一路杀出家门,母亲边笑边流泪,大表哥的声音也渐行渐远。

几日后,表叔下班回家,夹着一捆旧篷布、凉席,和几根小方木,脸上现出少有的哀伤,他告诉我们,他们的大女婿患肝癌已是晚期,他想要大表姐一家来上海最后一搏。晚饭后他在房间里的角落里,用带回来的材料,搭建了一个约4平方米的临时小屋,挂上布帘,给大表姐和丈夫使用。表叔苍老疲惫的脸上挂着汗水,微驼的身体瘦削得让人心疼,他一直忙碌到深夜……然而,尽管表叔费尽心思,还是没有挽回大姐夫年轻的生命,坚强的表叔在女儿面前数度落泪,一身硬骨的老头哭得像个孩子。

我和母亲打算回家了,但上海到青岛的船票却一票难求,二表兄陪我去码头看了几次无功而返,劝我们继续住下去。表叔得知后请了一天假去码头,当晚一宿未归,第二天中午为我们拿回三张船票。他竟然为购船票四餐汤水未进,拿着船票我嚎啕大哭,他却笑着拍拍我的头:“这孩子,哭什么,赶紧准备行装吧!”临行前他安排大家合影留念,这张照片成为我最珍贵的回忆。母亲建议有两个表兄送行,表叔就不要一起去了,可谁能执拗过这个倔强的老头?我站在轮船上使劲向表叔挥手,那个瘦小却不再挺拔的身影一直站在海边,海风把那头蓬起的、灰白的头发吹得很乱……

一九七九年,已年迈的表叔彻底平反了。九月复出重掌复旦新闻系主任,就职大会上,表叔掷地有声:“强调新闻要讲实话,真实是新闻的生命。”“新闻工作者要做历史记录员,人民的情报员,党的宣传员。”这是他一生的追求。属于他的春天终于来临!他开启了为新闻事业而战的第二次生命,我知道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一定会为他高兴的。

工作中(资料照片)

一九七九年夏天,表叔来到青岛。一天接到他的电话,告诉我今晚来家里吃饭,要求我准备绿豆稀饭和苞米饼子。傍晚,他如约而至,饶有兴致地喝了绿豆粥,吃了苞米小甜饼,我还精心为他准备了鲜美可口的小咸鱼,表叔吃得很满足,临走时留下两张翌日他在小礼堂演讲的门票。我去了,还是当年那个礼堂,和一九五六年的场面一样:小礼堂的门前挤满了人,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,我只身一人想方设法挤了进去。演讲台上65岁的表叔精神矍铄,用他坚定洪亮的声音向听众传播他的新闻论点,台下时时爆发出一阵阵掌声,他的号召力在多年的蹉跎岁月中没有改变。

一九八〇年年底,我接到小表妹大婚的喜讯。想不到,表叔的亲家竟是曾批判过他的一位教授,但豁达的表叔欣然接受,他说:“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思想和信仰,下一代人要比我们这一代人超然很多,这是时代的进步。”在他的祝福下,小表妹夫妇相濡以沫,恩爱一生;一九八一年国家出版《辞海》采用了表叔的提法:“新闻是新近变动的事实的传播”;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四年,表叔先后被聘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文学科评委成员、博士生导,并任上海新闻学会副会长、中国新闻教育学会副会长。改革开放后,他重新研究新闻理论,提出了一些新的创见,作出了卓越的学术贡献。

一九九四年,表叔已八十岁高龄,我去上海开会时去探望他。他平反后住回了小楼,有一位善良细心的保姆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。他坐在轮椅上,语言表达已经不十分清楚了,我强忍泪水半跪在他身边:“表叔,我来看您了。”他对我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,那头依旧浓密的白发被打理得干净利索,细细的眼睛幽幽注视着我,我紧握着他历经沧桑却温暖的手,久久不忍放开。

不久,我便收到表叔去世的消息。小楼一别,终成永诀!我仰望长空,表叔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,泪光中他挥着双手在和我道别,“别了,亲爱的表叔!我的父亲母亲在天堂等着您,请捎去我对他们的思念,您的教导我会铭记在心!”

    

栏目主编:黄玮

    

本文作者:蔡德

    

文字编辑:黄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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