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沈嘉禄
明明是天下闻名的霉干菜,在有些饭店的菜谱里却被标注为“梅菜”,比如梅菜扣肉、梅菜烧鳜鱼、梅菜烧虾等。梅菜是有的,特指广东梅州、惠州一带所产的菜干,与吾乡绍兴的霉干菜不是一回事。绍兴霉干菜用当地特有的大叶芥菜制成,因为经过腌制、发酵、曝晒等一番辛苦操作,鲜香味美,久贮不坏,色泽乌黑,在乡人口中又呼作“乌干菜”。将霉干菜改称为“梅菜”,似乎出于雅驯,其实是吃力不讨好,霉干菜的粉丝强烈反对。起于蓬蒿的霉干菜,坦坦荡荡地展现了越人传承千年的制作工艺,它的基因和初心,三百年不动摇。
小时候在老家看乡下人在大脚盆里腌菜,或在长长的竹竿上晾晒,桥头河埠,一片喧阗。经过五到七天的暴晒,大场小院就充斥着霉干菜特有的气息,有点辛辣,有点霉臭,苍蝇嗡嗡嗡地飞来凑热闹。在霉干菜里加笋干,则叫干菜笋,是霉干菜的升级版,赛过两轮摩托车加了一只斗,更加威风。
那时候家家户户过的都是穷日子,一大碗霉干菜埋入饭锅与糙米饭共煮,起锅后往桌子中央一搁,就是一家老小别无选择的“下饭”。要是招待客人,就在干菜碗上浇几滴菜油。逢年过节,当家人才会到镇上割一挂厚膘猪肉与霉干菜一起焐透,祭过灶王爷,才轮到全家人打牙祭。
前些年跟二哥回故乡柯桥寻根,在他的学生家歇脚喝茶,看到邻居家的一对夫妇在客堂里切毛笋。女的蹲在一个大脚盆边剥洗,男的骑在长凳上负责切片,自家晒的干菜笋品质有保证。重新启程时,学生的母亲从家里拿了两袋自己晒的干菜笋塞进车里,我就不客气地拿了一袋。
回到上海,当晚就泡了干菜笋烧汤,扔几只大虾干,再切几片“夜开花”(地蒲),起锅后再淋些麻油,一口送进嘴里,赛过喝了窑藏已久的醇酿,大大地解了一次“乡馋”。又回想起故乡的一草一木,还有昏暗的老屋,干菜笋的味道似乎是从开裂的门板里散发出来的。
妈妈在世时,我家是常有霉干菜和干菜笋吃的。柯桥亲戚寄来的霉干菜被绞成拖畚头那样一把一把,菜叶上附着一层盐花,细闻之下有一点点陈宿气,而这正是它的奥妙所在。夏天喝霉干菜丝瓜汤,或者霉干菜虾头汤——此物在丰子恺的文章里多次写道,有消暑利尿之功效。
妈妈去世后,我们家每年要烧两三次霉干菜焐肉,在我胃口不佳、情绪低落的时候,它亲切地唤醒了我对生活的热情。但在超市买来的袋装霉干菜,吃起来仿佛吞咽木渣竹屑,无论加多少五花肉,还是提不起精神。一道合格的霉干菜焐肉,五花肉要带皮,瘦肉中最好嵌有软骨,倘若焐的时间足够,照袁枚的说法便是“皮肉俱化”,而比肉更好吃的则是被油脂深深浸润的霉干菜。有一次小孙女跟她父母出游,返沪时车停嘉兴服务区,她突然想起买一包霉干菜孝敬我,小孙女捧回来的霉干菜,烧肉烧汤,味道超好!家族的血脉似乎靠着霉干菜得到了确认和传承。
平时常看知堂老人谈吃的文章,倒没看到他谈起霉干菜。他只忆及周德和的油炸豆腐干,那也是绍兴的名物。鲁迅笔下倒经常提及霉干菜,在他的日记里也会不时记一笔收到霉干菜之事,欣喜之情溢于纸上。不过大先生又说,他想去查查绍兴的县志,看绍兴到底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,竟这样吓怕了居民,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,专喜储藏晾干物品,有菜,就晒干,有鱼,也晒干,有豆,又晒干,有笋,同样晒得它不成样子,菱角是富于水分的,肉嫩而脆为特色,也要将它风干,简直是不忍卒睹。
前不久我在一家绍兴风味的饭店里,吃到了味道纯正的霉干菜焐肉,霉干菜与猪肉相互渗透,不分彼此,鲜甜腴美。据说他家的霉干菜烧肉特别讲究,选用宁海黑毛猪的五花肉,配伍的干菜笋更讲究,取毛笋嫩头和菜心晒干,不仅鲜香,而且极嫩,又没有泥沙。干菜笋是派专人从农村一家一户收集拢来,是真正的老味道。
最后我们还加了一盆霉干菜炒饭。据厨师介绍,霉干菜加猪油蒸四小时,冷却后切细末,安昌香肠蒸熟后切丁,再加笋丁若干,一起与隔夜冷饭炒,颜值不高,味道相当好。故乡的霉干菜在大上海有如此广阔的展现空间,着实让我欣慰!倘若大先生活在当下,面对霉干菜烧鸭、霉干菜烧虾之类,也许会叫上两斤花雕,喝得脸色酡红吧。
本文来源:长宁时报